天微亮,鸡刚鸣,狗还没叫,黎阳起床了,掌柜一夜未归,他一点都不担心,反正又死不了。
  他还记得最长一次有半大年没回来,正庆幸有了自由身时,却见到掌柜骑着马带着一灰头土脸的六七岁小女孩回来,盯着他的眼神似乎在说:小兔崽子,你老板还活蹦乱跳呢,休要以为卖身契无效了。
  还不忘送他一句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黎阳反复咀嚼,终是没听懂什么意思。只觉得乞丐模样的小女孩是掌柜的私生女,估计是对方浪荡青楼造出来的,不然什么春衫薄还满楼红的。
  他没见过青楼长什么模样,可平日里,却没少在先生的故事中听,所以格外小心翼翼,如鼠见猫,生怕惹怒这大有来头的小女孩,随着时间推移,他渐渐发现,小女孩不仅不是私生女,而且地位比他还要低,连名字都很随便,就叫俾儿。
  黎阳伸了个懒腰,瞥了眼枕头旁的书,想了想,还是揣到怀里,想着先生回来,可能会考他问题,在门槛上坐了一阵子,确信早上先生回不来,便绝了等待的念头,冲后院叫道:“俾儿,我出去一趟,先生要是回来问,就说我去镇上给他打酒了。”
  啪,后院传来水桶急速落地的声音,不等那道廋小身影出来说不服,黎阳便破门而出,对一脚跨出院门大半的小女孩视而不见,这半年,早已熟悉对方的脾性,关上门,往镇上的书院跑去。
  听课,干活,成了他的日常,酒馆有个好习惯,早上不营业,且说书的掌柜不在,别人也不会来。北镇人口不多,大部分年轻人,都在掌柜的蛊惑下,背着自己削的木剑走了,留下的皆是如他这般大的孩子,和上有年迈双亲的普通百姓。
  百草屋,是镇上唯一的私塾,教书先生是个古稀老头,姓雷,没什么亲人,好像从界山外来的,就住在私塾里,经常写打油诗,为此起了个字,叫什么来着,醉翁先生,黎阳感觉,对方不如他家掌柜有学问,不过,雷老头能一板一眼教书本中的知识,不像掌柜老口嗨,正事提得少,总痴于痴男怨女的情情爱爱,说个不停,似故意不想告诉黎阳,这一座天下,和这一朝的历史。
  雷老头对这些交不起学费又渴望知识的白瞟者,从不加以阻拦,反倒在发现以后会大声念书中的内容,生怕偷听者听不见似的。
  往常黎阳赶来之时,私塾已经传来朗朗的读书声了,此刻却万籁无声,黎阳琢磨是不是雷老头挺不过这个冬天,死在初寒的早晨了,下一刻,面如千刀万剐过的雷老头,出现在黎阳身后,一双布满老茧的手抬起来便是一爆栗,道:“迟到了。”
  黎阳捂着脑袋,有些吃不住痛,也不晓得这老头哪来这么大的力气,连忙陪笑道:“先生说的哪里话,我又不是私塾学生,迟到与否和我有什么关系。”
  雷老头叹了口气,高大挺拔的身影居高临下,神色失望。
  黎阳笑道:“如果说我迟到了,那先生岂不是也迟到了?”
  雷老头瞪着他,道:“只有迟到的学问,没有迟到的人。”
  黎阳觉得这句话很有深意,却没有深思,懵懂的表情让雷老头恨铁不成钢,眼看又要一记爆栗砸下时,黎阳便立马神色恭敬的冲对方作揖,道:“给先生拜个早年。”
  说完,将早上做好的爆炒青鱼递了出来:“我家掌柜出门临行前,交代一定要把这条鱼给你,先生重承诺,你得记好了,是我一大早送来的,如果到时候问起来,可别说什么迟到不迟到的事。”
  雷老头阴转晴,笑眯眯的从他手里接过餐盒,打开后却愣了一下,又将盒子放在一旁,问道:“你家先生呢?又出去浪了?”
  黎阳想起晚上先生交代的话,便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可能去打酒了吧。”
  雷老头又变了脸色,道:“休要骗我,这青鱼应该是一对,还有一条呢。”
  这一刻,黎阳忽然有种惊悚的感觉,这教书先生难道还会未卜先知,他没去过胡桃夹酒馆,怎知青鱼有两条……的确,先生交代他黎阳一条清蒸,一条爆炒,黎阳想着他都多久没吃过鱼了,便偷偷留了一条,就放在俾儿打水的水缸里。
  黎阳不敢隐瞒,汗颜道:“留了一条,养在家呢。”
  雷老头冲酒馆的方向看去,看着额头暴汗的黎阳,道:“就会闯祸,等你掌柜回来再教训你,现在,立刻,马上跟我过去。”
  黎阳对这番话深信不疑,掌柜和雷老头的交情,就如这杯中酒,他们平日里可没少花前月下,对此,私塾的学生还背地里给他取了个老背山的绰号,想起昨晚先生离去的神色,再看如今雷老头的忌惮,黎阳突然有些紧张,难道,真的闯祸了?可那,就是一条青鱼呀。
  “发什么愣,快点。”雷老头关上私塾大门,先一步走了出去,明明都古稀的人了,走路还那么快,黎阳得小跑才能勉强跟上,结果只能看到对方的背影,等他赶到酒馆时,雷老头已经在后院大骂了。
  “妖孽,老夫一眼就看出你不是人,还不快快现出原形。”
  这一声中气十足,吓得黎阳膝盖一软,差点跪在地上,仰头看去,后院上空风起云涌,白云一朵朵的,像要从天上落下来,黎阳哪见过这种阵仗,小小的心顿时被阴影填满,心想完蛋了,彻底完蛋了,掌柜的回来非得打死他不可。
  战战兢兢的苟进后院,却被眼下一幕给弄得哭笑不得。
  雷老头拿着书,念念有词,像条神棍,黑炭一样的俾儿,在那面无表情的在刮着鱼鳞,那鱼,正是他暗地里留下来的另一条青鱼,见黎阳回来,俾儿只是抬头斜暼了他一眼,便又垂头继续刮鱼鳞,或许觉得不解气,还用棒槌狠狠的敲打青鱼脑袋,一面敲一面嘀咕:“让你不带我,让你不带我。”
  黎阳苦着脸,这破孩子,脾气越来越大了,真是欠收拾,雷老头回头问道:“她,是谁?”
  “俾儿。”黎阳答。
  “她是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