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间章(一) 台风
  黑色的水墙和黑色的礁石滩撞击,巨墙支离破碎,声若雷霆轰然坍塌。潮头拍击高崖,泼天的白水就像是逆流的瀑布,在天空中化为一场暴雨。
  楚子航站在巨大号的落地窗前静静地目睹这壮观的一幕,看银白色的细线出现在天海交接处,像是一辆不断推进逐渐变大的铲土车,只是它此刻铲起的不是泥土而是接天的大潮,潮头举着滚滚白浪,一波接连一波。
  “有没有考虑过把官邸发展成旅游景点,这里可是绝佳的观潮位置,没有任何场面比得上现在,是如此壮观!”即便这么壮观的场面,芬格尔仍不忘记在苏恩曦身边吹耳旁风,“到时候可以把导游的重任交给我,我要求不高,每个月包吃包住就行。”
  俯瞰下方的城市,建筑物像火柴盒那样浮在海潮中,狂潮拍击在依山而建的防波堤上,连带着汽车、汽艇和房屋,统统撞得粉碎。世界上再无这样震撼的海雨天风,站在它面前人类才知道自己的渺小。
  可芬格尔不觉得自己渺小,他站在热海最高的顶端,伸出手覆盖整座小镇然后握紧,好像可以呼风唤雨:“手握日月摘星辰,世间无我这般人!”
  “神经病啊犯什么二?”酒德麻衣一书背敲在他的后脑勺,“天气预报可没说最近有台风过境啊。”
  “不是台风,要小心。”楚子航那双永不熄灭的黄金瞳看向远方,天与海都在暴雨中支离破碎,分崩离析像是一块块散落的拼图。
  “脑科学导论”的教员富山雅史说,人的长久记忆大都靠不住,就像一块容易被消磁的破硬盘,过去的事情就像是画在沙滩上的画,甚至不需要长时间的流逝或者沉淀,海浪涌过,记忆模糊,最后只剩下一点淡淡的痕迹,再也无法分辨。
  有一个晚上夏弥来找他处理学生会相关事宜,不知怎么他突然就想对她说些什么,于是他把这套理论讲给夏弥听。虽然夏弥是个话匣子打开就停不下来的话痨,颇有女版芬格尔的味道,可她也是一个很好的听众啊,期间一直没有打断过他。
  “其实这是大脑的一种自我保护的功能,”夏弥少有的没开玩笑,而是十分认真地沉思然后回答,“师兄你想啊,如果一个人能记住从出生起经历的每个细节,细微到你屁股上有多少颗痣、睫毛有多少根……”
  好吧,夏弥还是那个夏弥,楚子航心想。
  “永远记得,如果是些美好的记忆那当然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可人生来要经历的苦是远超过快乐的,那么一生里最让你悲伤、疼痛、哀愁的画面会无时无刻不断的折磨你,正常人很难从那种糟糕的状态中回过神来,只能一直沉浸在过去的痛苦中直至死亡……这才是最痛苦的。”她说话的声音极小极小,小到像是只属于他们两个人间不可告人的秘密。
  明明说这话时她的嘴角带笑眉眼如弯月,可楚子航却觉得悲从中来,想必夏弥也有不为人知的悲伤过去吧?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要或是不想忘记的过去,它们有的美好有的难过。
  可楚子航不想忘记,因为这个世界上,只有他记得那个男人了。如果他也忘了,那个男人会像根本不曾存在过。
  “楚师弟是发现什么了么?”芬格尔捂着脑袋凑上前问。
  楚子航盯着窗外,暴雨将一切笼罩在蒙蒙的雨水中,他沉默不语。
  “我来替他说吧,”苏恩曦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丝毫没有征得他答应的意思,“我在中国警察关于‘未知类型犯罪’的保密档案中看见过一则信息。2004年7月3日,台风‘蒲公英’在中国东南部沿海登陆,造成长达三日的暴风雨。
  “那场暴风雨中有一场没有结论的事故,一部迈巴赫轿车在高架路上被遗弃,车身上有大量难以解释的破损,像是在一系列机械上冲压过又拿激光焊枪切割。司机不在车里,再也没有人见过那个司机,他从世界上蒸发了。”
  她顿了顿,“而那个司机是楚子航的亲生父亲。”
  芬格尔瞪大了眼睛,他知道楚子航是唯一一个主动找上卡塞尔学院的学生,一直以来的身份存疑从未对外公布,连EVA的档案里也未曾记载,只知道他在中国有一个没心没肺的母亲和十分有钱的“爸爸”,他们是再婚家庭。
  “你是想说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他跳起来大声嚷嚷。
  “现在能告诉我们那场暴风雨中发生过什么么?”苏恩曦问,没有理会芬格尔的大惊小怪,“我认为我们已经具备相互信任的基础。”
  楚子航深吸了一口气,开始他的娓娓道来。
  与此同时闪电割裂雨幕,重云堆叠的漆黑天空上勾勒出身穿暗金色甲胄,手提弯曲长枪戴着铁面的独眼巨人——唯一一只金色瞳孔仿佛巨灯照亮了整片天空。
  ……
  “ξ”代表不确定的东西,用这个符号指代这层楼的人也知道他们在这里存放的某个东西,或者说是某个人。
  那扇银色金属门在背后悄然闭合的时候,路明非感觉就像命运纺织线上分岔的丝线,一个莫名其妙的线头猛地接入了他的生活,就像高山滚石无法阻挡,只能眼睁睁地看它坠落。这种感觉在第一次面对赛琉的时候也曾有过,很奇妙,冥冥中你就非常肯定眼前这个人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与你的交集匪浅,但又跟一见如故的那种感觉不同,当然更不是什么一见钟情。
  一见钟情钟的是情么?那是馋人家身子,下贱。
  可他没有别的想法,不是什么“既来之则安之”事已至此就随遇而安的逆来顺受,而是他已经早已做好了选择,属于他自己的决定,已经具备了要将滚石阻拦甚至打碎的觉悟!命运这种东西,生来就是要被踏于足下的,如果你还有哪怕仅存的力量,只需要站直身体面对它,然后击碎它。
  “你这钥匙怎么是单向的?只能进不能出,那待会我怎么离开这鬼地方啊?表演空中飞人么?”路明非试探性地进门后刷手机,面板上只有“嗡嗡”的出错声。
  “这不是情况紧急,来不及完善全部功能嘛。”小魔鬼叹气耸肩一气呵成,他已经对自己那个始终白嫖的哥哥相顾无言了,可是没办法,谁叫他是自己哥哥呢?就像哥哥照顾弟弟天经地义,那弟弟照顾哥哥又何尝不是呢?
  路明非漫步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空气里漂浮着福尔马林的味道,给人的感觉更像是医院而非商业中心。他越往前走那种古怪的情绪就越是浓郁,一路上他观察四周,这层的走廊曲折连绵仿佛交织的蛛网,他忽然想通古怪的地方是哪儿——没有任何窗户通往外面或者房间,这里所有的门都用坚硬的黑色金属铸造,恐怕只有老唐打造的炼金刀具能洞穿斩断那些金属。墙面上还贴着各种“危险区域”和“立入禁止”的标志,简直像是进行违禁实验的秘密机构。
  “哥哥你不认为这里最适合用来鬼片取景的场地么?”一路上小魔鬼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
  这还是路明非第一次长时间和他相处,他发现自己也越来越接受了“魔鬼弟弟”的存在,很难说这是件好事还是坏事。不过这家伙最近倒是安分了许多,自从发生了老唐的事情后。
  “比起鬼更可怕的是人心。”反正闲来无事,路明非不介意和他说些废话排忧解闷。
  “我是想说就像若兰寺,宁采臣就是在那里遇见聂小倩的,哥哥你说你会不会也遇见一个聂小倩?”
  “为什么我是宁采臣,我也可以是你的燕赤霞。”
  “……”路鸣泽被他的回复弄得无言以对。
  越往里走两侧的墙壁越是向外拓展,再后来连他的脚步声也听不见了。四壁都是白色油漆漆成的墙壁,墙上游走着各种透明的管线,还有各种大型器械,看上去像是换血的机器。仅仅是看上去就不难想象管线从身体的一端插入,从另一端流出,血液先是被抽干而后由外界输入——这是一台专门为混血种设立的器械。
  “真好奇上杉家主究竟是什么?”路鸣泽摆弄悬空的管线,室内的光在狭窄的线管内折射散射,“你相信橘政宗说的那些话么?”
  “最让人难以辨别的谎言是你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实可靠的,但它们连在一起组成段落,就是一整段并非事实的虚构。”路明非摇头。
  “那哥哥你的意思是不相信他咯?”
  “你还不明白我的能力啊,相不相信都无所谓,他所说的一切真假与否也无所谓。耳听为虚,眼见亦非真实,可灵魂是不会说谎的。”路明非刷开了尽头那扇圆角的气密门。
  映入眼帘的首先是屋子里堆满的各种急救设备,从最简单的氧气罐和心电图机到一般人根本想不到的血液过滤车、心肺复苏机、高压冲栓泵、心脏震击车……远比刚才那些大型器械更加精密且昂贵,重症监护病房中应有的设备在这里一应俱全,甚至包括了核磁共振仪、血管造影x射线机、直线加速器这种价值上百万美元的大型医疗设备。
  “真是下了血本啊……不过对整个蛇岐八家来说这只是九牛一毛吧?”路明非感慨道,可没等他仔细打量那些精密的设备,他默默地闭上眼迅速转过身并高举双手,“姑娘饶命!我说我是不小心的你信么?”
  扑面而来的清新白檀香味冲散了空气里弥散的福尔马林味,女孩赤着身子站在门后,一边静静地看着路明非一边用大毛巾擦着湿漉漉的长发,她的头发是暗红色的。虽然只是瞬间的一瞥,路明非无比确信地将两个人几乎完全重叠在一起,女孩跟自己的那位师姐竟是如此相像,他不禁怀疑难道是同母异父的姐妹?
  女孩一边擦着头发一边开始刷牙,满嘴都是牙膏沫。路明非悄悄回头,看牙刷在她嘴里一下撑起左边的脸蛋儿,一会儿又从右边的脸颊缓缓突出,看起来是个很听牙医的话的乖孩子,刷牙过程一丝不苟。
  其实他在对上眼的瞬间便确认了女孩的身份,正是那天穿着巫女服下达“死亡”命令的人,也是蛇岐八家内三家之一,上杉家主。之所以他没有在第一时间制止对方的行为是因为他完全感觉不到从她身上传来的气息,只要是人是活着的生物周围都会散发出独一无二的属于那个生物的气息,可眼前这个脸蛋儿好看、身材也窈窕的女孩被关在这间毫无人情味的“医院”里,像是个……孤独的怪物。
  他知道战斗时刹那的犹豫便能决定这场战争的最后走向,如果对方是王将这种级别的对手,他已经死在对方刀下了。
  只是面对那双暗红的、毫无神采的瞳孔,他心里没来由地升起一股悲凉,就像第一次见到小魔鬼路鸣泽时产生的那种情绪,完全出于本能地自心底而发。可路鸣泽还能用他迷惑人心的能力作为借口,那上杉家主呢?
  刷完牙后女孩弯腰从脚边捡起笔和本子,笔尖“唰唰”的在纸面摩擦,接着她把本子摊开竖起来给路明非看,字迹娟秀眉笔如风,“ごめんなさい(对不起)”。
  该道歉的不应该是我么?路明非有点愣神,他完全跟不上女孩的思路。
  “她应该是在向你道歉那天对你使用过‘审判’吧。”小魔鬼还没消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跑到女孩身后近距离打量起她的身材来,当然他的存在只有路明非能看见。
  “非礼勿视!”路明非用眼神威胁他,狠狠瞪了他一眼。小色胚悻悻地后退三步。
  “没事的,我们都好好的,你杀掉的都是没有意识的死侍,他们都是怪物没有人权的。”路明非挠头解释。
  明明他说的是死侍可女孩却低垂着眼非常沮丧,没等路明非感叹少女心思真难懂,她又奋笔疾书一脸惊惧地展示给路明非,“台风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