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惇其实根本就没有在意过广源城。
  他只是打马,绕着广源城的外围,察看了一番这座已经被围困了十日以上的城市。
  然后命人射了些劝降书入城,做到仁至义尽,就不再管这个城市的得失了。
  因为,广源城的防御措施,在章惇以及跟着章惇来此视察的随行官员而言,太简单、太原始也太脆弱了。
  没有马面,没有羊马城,也就罢了。
  关键是,广源城就是孤零零的一座城市。
  外围的山区、制高点统统落入了土司们控制中,守军甚至从未出来争夺过。
  这表明,守军根本不懂守城!
  他们就是傻傻的占据着城市的一群乌合之众而已。
  既然如此,也就没必要在这里费太多心思了。
  “明日一早,广源贼军若不能开城,便开始攻城吧。”章惇对着在他身边的土司们说道。
  侬智会、侬盛德两人率着这些土司们恭身而拜:“末将等谨遵相公军令!”
  章惇看着这些毕恭毕敬的土司,点头道:“善!既如此,这广源城便交于诸位了。”
  “请相公放心!”侬智会、侬盛德两人立刻拜道:“三日之内,末将等必取广源城!”
  这一点,他们是充满自信的。
  章惇点点头,也不质疑什么。
  广源州本就是侬家世代经营的地盘,宋军能在广源州无视地方土司和豪族,甚至可以得到这些人帮助、带路乃至于粮草、民夫支援。
  就是侬家的影响力在发挥作用。
  现在,侬智会、侬盛德,聚归化州、顺安州以及广源州的三十余侗的侗丁,又有桂州来的宋军营造的攻城器械配合,城中估计还有侬家内应。
  他们拿下广源城不是问题,拿不下才是问题!
  章惇正要打马,回营垒之中,去营中的伤病营看一看。
  一个三十来岁的土官,却在此时,出现在他的马前,拜道:“经略相公,末将有一不情之请,恳请相公恩准。”
  “恩?”章惇看着这个陌生的侬家人,疑惑了起来:“何事?”
  “末将听闻,大宋官家,乃天下之主,四海之君,泽被鸟兽,实乃天下至圣至明之人!”
  “恩?”章惇还是不懂此人想做什么。
  侬克详抬起头,看着章惇重重磕头,道:“我侬家为大宋四代官家,已效命数十年之久,可谓久慕皇恩,深受教化矣!”
  “然则,广西之人,依然以‘群丑’、‘蠢獠’等视我侬氏各部。”
  “乞相公为侬氏正名,赐下姓氏,以示天下!”
  侬克详的话说完,侬智会、侬盛德就带着其他侬氏土官,都跪了下来,磕头道:“乞相公为侬氏正名,赐下姓氏,以示天下!”
  侬家人自从侬智高兵败后,即使臣服大宋,其实也一直是被歧视的。
  像侬克详所言的‘群丑’、‘蠢獠’其实还是相对文明的叫法。
  在广西官场上,文官武将们对他们真正的歧视性称呼是:犬羊之众、熊罴。
  这些都是当年跟着狄青一起南下镇压侬智高起义的大宋名臣、故广西经略使余靖所赐。
  当年,余靖直接在公文里,对侬家人就是这么称呼的。
  余靖是大宋名臣,他都这么说,广西官场上自然人人效仿。
  对侬家人百般歧视,侬智会去年被熊本迁到邕州,就有着这方面的原因——根深蒂固的歧视,让侬家人很难在广西方面得到什么帮助。
  章惇瞧着这些人,就笑了起来,道:“赐姓之事,乃是天子之权也!”
  在大宋当官,第一条——赐姓、赐名,皆天子之权,人臣不可擅专!
  因为历代天子,都是赐名狂魔。
  侬家人顿时有些沮丧,耷拉着脑袋。
  章惇见着,就笑了起来,道:“尔等也不必沮丧,此事本官会上书朝廷,请天子为尔等赐姓!”
  当今天子会喜欢赐姓吗?
  答案是肯定的。
  从他即位开始,就已经表现出了这种历代赵官家们的爱好。
  旁的不说,这南征的御龙第一将,就是这位的手笔。
  而以章惇对先帝的了解来看,基本上,只要是下面请求赐名的,他就没有不同意不批准的。
  再怎么忙,都会抽出时间,想个好名字赐下去。
  所以,元丰时代,地方上的大臣,每天都在绞尽脑汁,如何想办法给汴京的官家创造一个赐名的机会。
  父子一体,章惇感觉,当今这位应该也差不多。
  所以,侬家人的请求必然被满足。
  侬智会等人闻言,大喜不已。
  执政赐名,如何比得上天子御赐?
  于是,纷纷千恩万谢起来。
  章惇看着他们,在心中摇了摇头。
  他能猜到是谁在怂恿侬家人来他面前提出这样的请求的。
  高遵惠!
  这位太皇太后的亲叔叔,自从到了这广西后,就神龙见首不见尾,天天和土司们泡在一起。
  章惇听说,这位走马公事甚至雇佣了不少从汴京南下的青壮,让这些人代替他去联络那些,如今还未归附大宋的交趾地方豪族。
  前些天,吕嘉问来了以后,高遵惠更是和吕嘉问天天都呆在一起。
  而吕嘉问来了以后,高遵惠搞出来的动静就越来越大了。
  过去,他可能还只是和土司们联络联络感情。
  现在在吕嘉问的鼓动下,这位走马公事,就差没有把‘我乃大宋太皇太后亲叔’刻在脑门上。
  见土司就说,自己如何如何得官家信任,自己家族如何如何显赫。
  大批大批的交趾土官、豪族,都被高遵惠唬的一楞一楞的。
  这也是章惇离开西平州的原因。
  因为高遵惠和吕嘉问,现在已经到了北件。
  据说,连远在交趾太原附近的一些豪族、土官,都已经派了人到北件城去拜见大宋太皇太后的亲叔叔。
  章惇在听说了高遵惠跑去北件后,他就不得不把相关后勤辎重工作交给关杞,自己带着人进入交趾境内了。
  没办法!
  大宋外戚们的名声过于显赫了。
  章惇可不想,自己变成刘昌祚第二——好好的灵州城,眼看着就要重归大宋。
  高遵裕一道命令掉下来,到手的灵州城,还了回去。
  数万精锐,更是因此葬身黄河洪水之中。
  所以,他必须来!
  因为,假若高遵惠要是乱来,狄咏肯定是压不住的。
  只有他这个经略使,才能压制住高遵惠,让他不至于在前线乱来,干扰指挥。
  ……
  元佑元年春三月癸未(26)。
  高遵惠如今就住在北件城的旧知州衙门里面。
  说是知州官衙,其实也就是一个三进的小院子。
  还不如高遵惠在汴京城里看到过的民居。
  不过好在,这里不缺美人。
  高遵惠如今可谓是夜夜做新郎,只要他想,每天都有美人服侍。
  于是,才来北件几天,他就已经闻美人而色变。
  大有参禅修道之意了。
  实在是撑不住了啊!
  “高公事……”门外传来了吕嘉问的声音。
  高遵惠抬起头,看到吕嘉问拿着一本小册子走进来。
  “还请公事在此族谱上留下墨宝。”吕嘉问说道。
  高遵惠点点头,接过吕嘉问递来的册子,看了一眼,然后瞳孔就开始放大:“他们怎么敢的?”
  “居然自称韩文公之后?!”
  吕嘉问笑起来,道:“这些交趾土官,都是这样的,谁有名就攀附谁呗!”
  “况且韩文公,当年曾多次被贬岭南,勉强能攀附上!”
  高遵惠想了想,也是。
  于是,提起笔翻开小册子,在册子里签下自己的画押,表明他——大宋国亲,太皇太后之叔,认可了这位土官自称的‘故大唐工部尚书韩公讳愈之后’,也认可了他送来的这本小册子,确实是这韩家人在这交趾北方,百年传承的族谱。
  虽然说,傻子都能看出,这所谓的族谱可能就是昨天晚上制作出来的,证据就是上面的墨迹都还没干呢。
  但,没办法!
  送族谱来的人,可是交趾北方豪族韩氏。
  而且还不是一个人,是好几个在这北件、太原一带有着强大影响力的土官。
  正是靠着这些土官的帮助和支持,宋军才能将交趾太尉李常杰围困在北件以南,并断绝了太原与其的联系。
  这些地头蛇,熟悉道路,熟悉环境,手里面还有大量粮食、青壮。
  不把他们拉拢,他们一旦倒向李常杰,就有可能让李常杰逃脱。
  而现在,他高遵惠只要动动笔,在这些人的族谱上签个字,给他们背书,他们就自带干粮,加入宋军阵营,切断交趾太原到北件的道路。
  还将他们的粮食便宜卖给宋军。
  他们还派出向导,指引田仕儒的思州兵,绕开大道,从小路渗透、伏击,交趾从太原出来的辎重粮草队伍以及援军。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这些人知晓这交趾的矿产所在。
  靠着他们,高遵惠和吕嘉问已经找到了好几个大型的露天石炭矿矿场。
  有了石炭,将来熬糖就有了廉价的燃料。
  就是……
  高遵惠放下笔,就叹道:“吕安抚啊,你我在此所作所为,若传回汴京,还不得被人笑话?!”
  自从吕嘉问到了广西后,起初高遵惠也不愿意和这个人打交道的。
  因为他很清楚,吕嘉问深罪向太后。
  可是,架不住这个人真的厉害,主意多啊。
  而且,他也很支持在交趾种甘蔗,认为这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很不巧,吕嘉问还是官家任命的‘都大右江安抚使’,不止整个广西右江地区的羁縻州,就连交趾境内的土司们,日后也受他监督。
  这就没办法了。
  高遵惠只好和吕嘉问一起共事。
  然后,他就被吕嘉问怂恿着进了交趾。
  老实说,一开始高遵惠是害怕的。
  毕竟,这兵凶战危的,万一出个意外,他在汴京的美妾娇婢还不知会便宜谁!
  可是吕嘉问却用一句话,让他鼓足了勇气:“公事年近六十,虽身强体健,又深得太皇太后、官家信重,然公事膝下五子七女十余孙,却未必能如公事这般,深沐皇恩啊!”
  “公事若不为子孙计,多蓄钱银,子孙奈何?”
  “公事不见当年王超、王德用子孙乎?”
  在大宋,社会家庭财产,就是父母在,不异财,父母死则均分家产。
  所以,高遵甫、高遵裕、高遵惠三兄弟,虽然是亲兄弟,可在他们的父亲去世后,他们就已经是高家的三个分支。
  于是,高遵惠虽然是太皇太后的亲叔叔。
  可是,他的儿子,却只是太皇太后的堂兄弟。
  一旦他高遵惠和高遵裕一样撒手人寰,他的孩子,也就只是太皇太后眼里的一般亲戚了。
  哪怕现在,太皇太后也更关心她的亲侄子——高公纪、高公绘兄弟。
  所以,吕嘉问的话,正中了高遵惠内心的忧虑。
  王超、王德用父子,是大宋太宗到仁庙时代,最为显赫的将门,父子节度,执掌枢密。
  可现在的王家早就破落了,王德用的孙子里,已经有人为了生计,不得不去经商了。
  王家尚且如此。
  他这个太皇太后的叔叔的子孙,又会如何?
  他百年之后,那点微薄的家产,被儿子们一分,每个人能分到多少?
  孙辈析产的时候,又能分得多少?
  可别和王德用家里一样,才三代人就破败的得去经商,逢年过节祭祖的时候,连祭品都供奉不全!
  所以,他得赚钱啊!
  至少得赚够一百万贯!
  就这样被吕嘉问半忽悠半鼓励的,踏出了国境。
  然后,高遵惠才知道,原来他的名头这么管用。
  就是……
  太荒诞了些!
  看看这手上的族谱是怎么记录的吧?
  “余等本故大唐韩公讳愈老大人之后……百三十来,余等流落蛮荒,然不敢忘祖宗衣冠,不敢忘中国天子……于是,留一腔热血于蛮荒,遗满腹忠诚于子孙……今闻王师南征,乃集子孙于家,举义兵响应……”
  高遵惠虽然读书少,但他也知道,这是当年西北归义军节度使张义潮的模板!
  张义潮是西北有孤忠。
  而现在,在这交趾之地,北件以南的地区,大宋孤忠不是一个两个,而是一窝一窝的向外冒。
  大家都是孤忠,都是一代代南望王师而不得的忠臣。
  而他高遵惠却以大宋皇亲国戚的身份,对这些族谱全部背书。
  这样的事情,若传回汴京,还不得被人笑死?
  吕嘉问看着高遵惠的神色,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大块狗头金。
  这狗头金看上去足足有着十几两重。
  “公事,此乃韩氏诸子予公事的润笔之费。”
  “此外,韩氏诸子皆言,得公事襄助,感激不尽,愿随公事,共谋大事!”
  什么大事?当然是种甘蔗的大事了。
  高遵惠看着那块硕大的狗头金,不动声色的抓起来,然后大义凛然的说道:“凡夫俗子要笑就笑吧!“
  “老夫为天下,为社稷,甘愿受天下误解!”
  外戚,不就是被人误解的吗?
  区区名声,哪里有金子、砂糖实在?!
  吕嘉问看着高遵惠恬不知耻的神色,他笑了起来。
  “高遵惠是小人!”
  “但他可比很多道貌岸然的君子实在多了!”
  至少,高遵惠这个人啊,只要好处给足了,他真的肯和人交心。
  哪像某人,根本就养不熟!
  偏偏这个叛徒,如今在朝中还身居高位,已是户部尚书!
  吕嘉问正想和高遵惠继续谈谈,未来的甘蔗贸易的问题。
  门外,传来了高遵惠身边的随从的声音:“明公,狄总管命小的来通报:章相公已到北件,请明公和吕安抚一起出城迎接。”
  “章七怎来了?”高遵惠起身问道。
  吕嘉问笑了笑,道:“交贼李常杰覆灭在即,章子厚自然要来坐镇!”
  高遵惠点点头:“也对!”
  但其实,他们两个都知道,章惇忽然来北件是干嘛的?
  来监督他们两个,免得他们搞出什么乱子的。
  今天找了个老中医,按摩了一下肩膀和背,感觉好多了。
  明天再去按摩按摩,假若恢复的不错,就可以恢复正常更新了。
  这冬天真是我的梦魇,肩膀疼,脖子疼,背也疼。
  (本章完)